《活出意義來》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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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列火車載著1500人,緩緩的在軌道上行駛了4天。這段時間,每個人獲得的食物只有一個麵包,擁擠不堪的車廂裡,人們只能夠躺在自己的行李上,所有人都在期望,這趟火車是開往某個軍工廠,而他們只是被送到那裡去,從事強制的勞動而已。

但這樣的期望,被一聲驚呼給打碎了,「天哪!奧斯威辛!」剎那間,所有人的心臟驟停,因為等待他們的並不是什麼軍工廠,而是集中營。

進入集中營即被剝奪一切

奧斯威辛這4個字,代表著毒氣室、焚燒爐和大屠殺等等,所有的恐怖。除了極度的恐懼,弗蘭克沒有任何其他的感受,所有人都不得不習慣這樣的恐懼,直到習以為常。

火車進站,車廂裡,原本的寂靜被粗暴的命令聲打破了,而這種命令聲將伴隨著他們今後所有的日子。他們被告知所有人下車,而行李全部留在車上。與此同時,一小波囚犯蜂擁而入,接管了他們的行李,當然了,特別是其中那些值錢的東西。

弗蘭克覺得這些人看起來還不錯,個個身體健康、情緒高昂,還時常開幾句玩笑,他在想:我們是不是也能夠得到這樣的待遇呢?

像這樣的想法,其實在精神病學當中,被稱為暫緩性迷惑,就是人們在極度恐懼的時候,會莫名地產生某種希望,會覺得最後的結果並不至於太糟糕,最典型的就是被宣判處決的人,在行刑之前,都會產生死刑可能被暫緩的幻覺。

其實,我們所有人都會表現出類似的心理,當我們遇到危險,或者是即將遭遇挫敗的時候,我們都會出現這樣的自我麻痺,都會想應該不至於那麼糟糕吧?弗蘭克的期待,不過就是暫緩性迷惑所帶來的幻覺。其實這些接管行李的人,都是經過特別挑選的囚頭,而普通囚徒的狀況,在集中營當中要悲慘得多得多。

向左走或向右走,竟是生或死的判決。

所有人被命令排好隊,從一名納粹軍官身邊走過,軍官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用手指點這個隊列當中的每個人,向左走或者向右走。弗蘭克被分到了右邊,而絕大部分人都被分往了左邊。這位軍官他漫不經心地左右指點,竟然是對每個人生或死的判決。

左邊的人來到了寫著澡堂二字的鐵門前,然後每個人領取了一塊香皂,他們自覺地脫掉了所有的衣服,排隊走了進去,但這裡其實並不是什麼澡堂,而是焚燒室,納粹用香皂和澡堂當幌子,讓那些沒有太多勞動力的人,安靜地聽話地排著隊去死。

弗蘭克與其他被篩選出來能夠活下來的人,真正地洗了個澡,然後所有的東西都被沒收了。他們意識到除了自己赤條條的身體之外,已經一無所有,甚至連名字都沒有了。替代弗蘭克這個名字的,是一個6位數的編號119104。

他的所有個人財產,只剩下了眼鏡和一條皮帶,後來他用皮帶換了一塊麵包,能夠獲得這樣的交換機會,已然令當時的他激動不已了。

一句狠話足以將自己的前半生被徹底否定

在集中營的第一天,弗蘭克出於結交朋友的願望,偷偷靠近了一位老囚徒,然後拿出自己藏著的一捲紙對他說:「哎,你知道嗎?這是我科學著作的手稿,它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留它。」

老囚徒緩緩轉過臉,看著他,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起初是哀怨地苦笑,後來慢慢就變成了污辱和輕蔑的嘲笑。最後,他甩給了弗蘭克一句,囚徒們經常說的狠話:「狗屁。」在那一刻,弗蘭克的恐懼和失落達到了頂點,因為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之前所擁有的一切都被一筆勾銷了,自己的前半生已經被徹底地否定了。

經過了集中營幾天的生活,他們變得越來越能夠忍受痛苦,而現實的狀況,也在不斷地挑戰著他們的生存極限。囚徒當中有一位醫生驚呼說:「我們之前看的教科書都在說謊,書上說睡眠不足的人是沒有辦法生存的,這完全就是錯的。」

弗蘭克曾經也覺得,很多事情是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但實則不然,有些人啊,曾經睡覺難入眠,稍微有點生硬就徹夜難眠,但是在這裡,即便是旁邊的人鼾聲如雷,他們也完全可以安然入睡。寒冷的夜晚,9個人睡在一張床鋪上,合蓋兩條毯子,頭枕著沾滿泥漿的靴子,擁擠在一起入眠。

他們沒有什麼刷牙工具,吃的東西非常非常的少,而且嚴重缺乏維生素,但是他們的胃卻依然能夠保持健康。勞動之後的雙手是骯髒不堪,但是他們手上的傷口,卻從來都不會化膿。

活下去的勇氣一旦失去,就再也無可挽回。

面對這樣絕望的處境,時時刻刻都被籠罩在死亡的恐懼之下,幾乎每個人都動過自殺的念頭。但是來到集中營的第一天,弗蘭克他就暗暗的發誓:絕對不會主動地結束掉自己的生命,一定要活下去,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儘管做出自殺的決定並不困難,但是自殺其實沒有任何的意義。在這裡,對於每個人來說,生存的機會都是微乎其微的,沒有人有自信,自己能夠成為最後那些少數的倖存者之一。然而,來到集中營的囚徒們,其實並沒過多久就已經不再懼怕死亡了,他們連毒氣室都不怕了,因為對於他們來說,毒氣室至少可以免除掉自殺的麻煩。

在集中營裡面,香菸是硬通貨,有充當貨幣的作用,像是弗蘭克這樣的普通囚徒,也有一定的機會能夠獲得幾根香菸,他們通常的做法都是用這些香菸,去換取能夠抵擋飢餓的食物。但是也有特例,有時候會看到某個囚徒躺在地上點燃香菸。每當看到這一幕,弗蘭克就知道這個享受行為表明,他已經失去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

面對囚頭的鞭打,他們將無動於衷,而等待他們的命運呢?要嘛就是很快地生病死去,要嘛就是被送進毒氣室。活下去的勇氣一旦失去了,就再也無可挽回。

最疼的並非肉體,而是尊嚴遭人蔑視的心理踐踏。

在集中營裡,營養極度的匱乏,很多囚徒都回到了對於食物渴望的原始本能上,他們一有機會就會熱烈的討論食物的問題,幻想著與家人重逢的那天晚上要吃一點什麼?他們熱烈地討論著其中的每一個細節。但是在弗蘭克看來,這個行為是非常危險的,因為他們的身體,正在努力地適應當下極低的熱量供應。

而對於美食的這種討論,儘管可以提供一些精神安慰,但是對於生理必然造成巨大的傷害,他們的皮下脂肪逐漸的消耗殆盡,開始分解自身的蛋白,肌肉也逐漸的消失了。每個人看上去,都像是被一層破布包裹著的骷髏,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點的耗散。身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死去,他們開始可以準確地推斷,下一個會輪到誰。

在集中營裡,人們只要稍有不慎就會遭遇毒打,很多時候最疼的並不是肉體,而是來自於不公平,和尊嚴遭人蔑視的心理踐踏。

有一次,弗蘭克在冰天雪地裡鋪設水管,當時他的身體非常虛弱,而他面前那一堆並不怎麼多的土墩,說明了他的工作量,監工過來辱罵,他說:「豬頭,需要我來教你怎麼幹活嗎?你原來是幹什麼?吃的是專門從窮人口袋裡撈錢的黑心商人嗎?」

弗蘭克挺直了腰板回答說:「我是醫生,而且是一名專家。老實說,我的診所是為窮人而開的,而且經常我都分文不取。」他的解釋直接就激怒了那個監工,衝上來一拳將他打倒在地。

一些關於生存的忠告

弗蘭克來到奧斯威辛的第一個清晨,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有一位老囚徒溜進了他們的棚屋,這個人消瘦得非常厲害,以至於大家一開始都沒看見他,他就是想給剛來的人一些安慰,以及一些關於生存的忠告。

他說:「有件事情特別重要,如果可能的話,每天刮臉,不管是用鋒利的玻璃,還是用最後一片麵包換來的刮臉工具,因為這樣能夠讓你們看起來,更加的年輕和健康。在這裡要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你看上去還能夠幹活,如若不然,萬一你腳後跟上長了一個水泡,而走路一瘸一拐的,那第二天你就會被送進毒氣室。」

接著,他環視了所有的人對著弗蘭克說:「希望你不要介意,恐怕你就是下一個會被送走的人,所以其他的人呢,也不用太擔心。」

對此,弗蘭克只是笑了一笑,而他除了笑之外,又能怎麼樣呢?他們抱有的幻想,一個接著一個的破滅,在極度的恐懼之下,開始出現了一種冷酷的幽默感,人們拿各種各樣的事情來相互開玩笑,大家都在取笑別人,同時他們自己也樂於被別人所取笑。

囚徒們的心理狀態,一開始是伴隨著暫緩性迷惑的極度恐懼,幾天之後就會發生變化,過渡到一種冷漠的狀態,這是在極端環境下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一開始,進入集中營的時候,人們往往不忍目睹別人被暴打折磨,像是泥潭當中一排一排的囚徒,被皮鞭威脅著來回走幾個小時,新來的囚徒是不忍直視的,但是很快的,他們進入到冷漠的心理階段之後,目光將不再迴避這一切。

一再目睹慘狀,感覺鈍化。

有一次,一個12歲的小男孩被帶到醫務室,孩子因為沒有合適他的靴子,並且長時間在雪地裡面幹活,他的腳趾被嚴重的凍傷了。醫生用鑷子一點一點地拽去那些變黑壞死的組織,而弗蘭克等等的一些旁觀者麻木的看著這一幕,沒有恐懼和厭惡,也沒有憐憫和同情。

他們已經司空見慣了別人的痛苦垂死掙扎,以及最後的死去,眼前發生的事情,根本不足以打動他們。

後來,弗蘭克被安排去照料傷寒病人,當有一個病人死去,周圍的人並不會有絲毫的哀悼與惋惜,他們靠近屍體,只是為了拿走他身上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

這些人會為了從屍體上,拿走一件好一點的衣服,或者是一雙結實的鞋子,又或者僅僅是一根繩子而沾沾自喜,進來搬運屍體的人,無非也就是拉起屍體的腳往外拽,絲毫不會顧及屍首,與周圍的床鋪磕碰所發出的巨響,他們的感情反應變得冷漠而遲鈍,對任何的事情都漠不關心。

在集中營裡,死人般的冷漠是自我保護的機制。

這些症狀會讓囚徒,對隨時隨地發生的酷刑折磨無動於衷,他們非常需要這種冷漠外殼的包裹,所提供的自我保護。

在集中營裡,對別人的同情和憐憫,都會給自己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負擔,而對於尊嚴和公平的追求,更可能讓人送命。所以感情上,死人一般的冷漠,是必不可少的自我保護機制,在這樣極端的環境之下,所有的努力和感情,都應該投入到保全自己的性命,這一件事情上來。

每天晚上,囚徒們從工地上回來,都可以聽見有人長舒一口氣,說:「真好啊,又多活了一天。」是啊,他們的生活追求僅僅只是活下來,而只有活下來才有希望。面對眼前這殘酷的生活,囚徒們的內心自然退化到了原始水準,他們所有的希望和夢想,都只能在夢境當中被實現。

有一天晚上,一個囚徒的身影和胡亂揮舞的四肢,驚醒了弗蘭克,很明顯他在作噩夢。弗蘭克本來想喚醒他,但是轉念一想,他的夢境能比集中營的生活更加可怕嗎?如果叫醒他,只會讓他從恐怖的夢境裡,回到更加恐怖的現實之中,這對於他而言,無疑是一種折磨。

歷經集中營的生活,對故居的眷戀之情都催毀了。

在集中營一天的生活當中,最最可怕的是一覺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三聲刺耳的哨音打破了沉沉的美夢,他們一邊掙扎著,一邊把浮腫的雙腳塞進潮濕的靴子裡,一邊還要聽著旁邊人的呻吟和嘆息。

有一天早上,有一個人像孩子一樣地嚎啕大哭,這個人一向表現得非常勇敢和自尊,而這突如其來的崩潰,是因為他的靴子已經破到沒有辦法再穿了。一想到今後只能赤著腳在冰天雪地裡,就悲從中來。看到這可怕的一幕,弗蘭克只能找一點安慰,從口袋裡摸出留下來的那份小麵包,低著頭自顧自的吃起來。

後來,弗蘭克與一些囚徒,從奧斯威辛轉移到了另一個集中營,火車路過了他出生的街道,經過了他居住多年的老房子,他長長的伸著脖子注視著自己的家,他明顯的感覺到自己,是在用陰間人的眼光看著童年生活的街道、廣場和房屋,俯瞰著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城市。

在集中營的生活,居然使人對故居的眷戀之情都摧毀了,它能重建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