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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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亭頓給我們繪製的這幅世界文明版圖,免不了會有過度簡化的嫌疑,比如在伊斯蘭文明當中,不同教派所秉持的信念就十分不同,北歐和南歐的文化氣質和社會精神也很不相同,但是這些文明內部的差別,都被杭亭頓的大筆抹去了,這也是他的理論後來招致很多批評的主要原因之一。

不過,我們也得看到任何理論分析都不可能不做簡化,因為簡化的好處就是:可以讓我們更直觀的理解,世界上不同文明的分佈狀況。

伊斯蘭文明缺乏核心國家

上集中,我們提到有些文明有著核心國家,但並不是所有文明都有核心國家。比如伊斯蘭文明就缺乏核心國家

儘管伊朗、沙烏地阿拉伯、埃及、伊拉克、土耳其,都是伊斯蘭文明核心國家的有力候選人,但是這些國家各有各的致命弱點,本來伊斯蘭教發源於阿拉伯人,《古蘭經》以阿拉伯文寫成,遜尼派是伊斯蘭教的主流,然而伊朗是波斯人,還是少數的什葉派

土耳其是突厥人,然而走了全盤西化的道路。在有潛力擔當起文明核心國家重任的阿拉伯國家中,伊拉克被西方基督教文明徹底摧毀了,而且伊拉克人口中大部分是什葉派,不可靠。埃及則偏居北非一隅,力量太弱,本身的財政還要靠中東波斯灣的石油土豪救濟,難當大任。

沙烏地阿拉伯雖然是伊斯蘭宗教的中心,手裡又掌握著大把的石油美元,有能力動員起世界上一眾穆斯林國家搞事情,比如組織起穆斯林國家聯軍,打擊葉門什葉派胡塞武裝,集體制裁不聽話的卡達,無奈沙烏地阿拉伯人口太少,國家組織力量也還是太弱,遲遲搞不定弱小的胡塞武裝,還被胡塞打了幾次反擊,充分暴露了沙烏地阿拉伯力量的弱點。

文明有核心無核心國家,形成結構力量上的差異。

另外一個缺乏核心國家的世界主要文明,是拉丁美洲文明。拉丁美洲有四個主要國家,墨西哥委內瑞拉阿根廷巴西

拉丁美洲當中,墨西哥離上帝太遠,離美國太近,於是加入北美自由貿易協定,跟著美國這個基督教新教文明核心國家跑了。委內瑞拉相對力量太弱,內部社會整合沒有完成,更不要說領導別國了。阿根廷自從福克蘭戰爭中,被另一個基督教新教文明核心國家英國擊敗,就一蹶不振。

巴西是拉丁美洲首屈一指的大國,產業力量、土地面積和人口規模,都有成為世界級大國的潛力。可是偏偏講葡萄牙語,在拉丁美洲地區西班牙語的汪洋大海中,顯得頗為另類。巴西要當頭,阿根廷第一個表示不服。

於是,有核心國家領導,內部結構穩定有序的文明,與沒有核心國家領導,內部混亂無序的文明相比,就形成了結構力量上的差異。

一方面,核心國家對內可以協調相同文明內部的矛盾衝突,對外可以和其他文明的核心國家協商,解決不同文明之間的矛盾衝突,從而在文明內外都形成秩序。另一方面,沒有核心國家的文明內部,沒有穩定的結構,混亂無序,真出了事情,其他文明的核心國家也不知道找誰去談,也就無從安排不同文明之間的秩序。

霸權穩定論:有霸則穩,無霸不穩。

因此,在杭亭頓看來,人們可以觀察到的一個基本事實,就是冷戰以後,世界上的大部分衝突,如果不是無中心的伊斯蘭文明與其他主要文明之間的衝突,就有可能是伊斯蘭文明內部不同教派和國家之間的衝突。

說到底,這其實是個霸權穩定論的思路,其他主要文明內部都有一個霸主,霸主以自己的實力維護文明內部,還有文明之間的社會秩序。

古人曹操所言:「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有霸則穩,無霸不穩。」霸權穩定論是20世紀70年代興起的,西方國際政治經濟主流理論之一。雖然霸權穩定論在不斷地得到反對、質疑和修正,但是哪怕就是過去薩達姆註4,這個小霸還存在的時候,伊斯蘭國這種么蛾子都不可能冒出來。薩達姆一去,各路牛鬼蛇神都冒出來興風作浪,於是中東地區天下大亂。

西方文明按照自己的面目,重新塑造全世界的面貌。

除了結構組織力量之外,基礎實力在各個文明之間的分佈,也是不平均的。而且各大文明之間的力量對比,也不是靜止的,而是動態發展的。在所有七種世界主要文明之間,具有壓倒性力量的,無疑是西方文明。按杭亭頓的總結,西方文明主要在以下14個方面,領導著全世界,那就是──

  1. 控制和操縱國際金融
  2. 控制所有硬通貨
  3. 是世界上最主要的消費品市場
  4. 同時又是世界上絕大部分製成品的製造商
  5. 西方文明主宰國際資本市場
  6. 對全世界承擔起道義領導責任
  7. 他們有能力在全世界進行大規模軍事干預
  8. 控制海上航線
  9. 進行著最先進技術的研究和開發
  10. 控制著尖端技術教育
  11. 宇航技術
  12. 航太工業
  13. 國際通訊系統
  14. 高科技武器工業

歷史上,西方文明正是用他們獨步天下的科技能力、工業能力、軍事能力、金融能力和貿易能力,將全世界置於其控制之下,並且按照自己的面目,重新塑造了全世界的面貌,迫使其他文明不得不對西方文明的挑戰作出反應。

回應西方文明強勢挑戰的模式有三種

其他文明對於西方文明強勢挑戰,一般有三種回應模式。

第一、拒絕。

第二、全盤西化。

第三、改良。

所謂拒絕,就是我不承認你比我先進,比我強大,我的就是好的,我就是要裝作看不見你,你打上門來,我就是要和你對抗到底,實在打不過再說。

大多數文明在剛剛遭遇西方文明的挑戰時,都採取了這種反應模式,距離西方越遠,原本實力越是強大的文明,就越是拒絕西方文明。中華文明和日本文明直到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前,對於西方文明都是拒絕的。

日本幕府將軍將鎖國政策一直執行到1854年,美國太平洋艦隊來襲;中國則是被英國人用堅船利炮打開了國門。

通常情況下,非西方文明是拒絕不了西方文明的,在死磕註定失敗的情況下,想要救亡圖存,就只有努力把自己變成西方文明的樣子。俄國人和土耳其人就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東正教核心國家俄國,早在17世紀彼得大帝時期,就開始了全盤西化的運動,從器物到制度全面與西方接軌。俄國離西方文明最近,本身又和西方文明同信一個上帝,全盤西化比較順利的走了下來。

結果,就是俄國在隨後的西方文明全球擴張期,基本沒受什麼委屈,反而搭上這波順風車,神操作了一把,一度把自己弄成了兩個超級大國之一,與基督教新教文明的核心國家美國平起平坐,至今也是世界格局中一支主要力量,不可謂不成功。

另一個全盤西化比較成功的是土耳其,只不過土耳其人覺悟得比較晚,直到鄂圖曼帝國滅亡了,土耳其人才痛定思痛,在西方化和亡國滅種之間選擇了西方化。經過1920年代的凱末爾改革註5,原本的伊斯蘭文明核心國家,鄂圖曼土耳其被徹底改造,成了世俗的追求西方化的土耳其共和國。土耳其人看起來越來越像西方人了。

全盤西化問題依然有

但是,這種全盤西化的神操作也不是沒有問題,恰恰相反,通常問題還很大。這裡面最大的問題:你可以看起來像西方人,可是你真的是西方人嗎?一個變成了西方人的,你還真的是你嗎?西方人會接受你成為西方人嗎?這可真是個令人心碎的問題。

認真探討究竟,無論俄國人怎樣變革,骨子裡還是俄國人。用西方人的話來說,就是扒下一個俄國人的外衣,會看到一張韃靼人的臉,在俄國知識精英內部,不管國家政體怎麼換,不管是沙俄、蘇聯,還是俄羅斯聯邦,從來就分裂成歐洲派和斯拉夫派兩派,歐洲派往往脫胎換骨,徹底融入西方文明。

斯拉夫派呢,堅定保衛東正教俄羅斯傳統,兩邊一直互相掐到現在,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整個國家的精神就那麼糾結著,這導致了一個惡果。俄羅斯精英在判斷自身國家利益時,往往缺乏歷史感和現實感。

俄羅斯東正教領袖莫斯科大牧首基里爾(Patriarch Kirill)

土耳其人更不用說了,只要你還信仰伊斯蘭教,西方就不會接受你。直到今天,歐盟就是不讓土耳其進去,逼得土耳其沒辦法,又轉過身去,從伊斯蘭教和早已逝去的鄂圖曼帝國的榮光中找出路。

全球化帶來兩個方向完全相反的趨勢

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快,世界確實變得越來越小了,但是距離的拉近並不會自動帶來團結。不同文明之間,原本獨立和分離的生存空間不見了,全球化不但不能夠消除深層次的文明差異,相反的,正是因為全球化的興起,文明之間的互動增多,摩擦不滿和誤解也會變得更加常見。

全球化帶來了兩個方向完全相反的趨勢,一方面,全球化確實帶來了趨同的傾向,不同國家人種文化之間的差異,被不斷地抹平趨向一致。譬如,在今天全世界的主要城市裡,你都可以看到拿著蘋果手機,端著星巴克開著豐田車的人,很多人會認為,這樣一種趨同是國家壁壘的淡化,是人類在朝著更加平等的方向邁進。

但是另一方面,這種表面上的趨同也可能會帶來個性、身份的喪失,有時候反而加劇了人們的焦慮,人們禁不住會問:我到底是誰呢?我只是千人一面中的一分子嗎?我的獨特性在哪裡呢?

這樣的問題,可能會讓人們更想要回歸,到屬於自己的傳統文明當中,產生更強的文明和獨特的身份認同。

 

待續


(註4) 薩達姆:
薩達姆·海珊·阿卜杜勒-邁吉德·提克里蒂 (阿拉伯語صدام حسين عبد المجيد التكريتي‎ Ṣaddām Ḥusayn ʿAbd al-Maǧīd al-Tikrītī,1937年4月28日-2006年12月30日),伊拉克前政治人物、獨裁者,從1979年至2003年任伊拉克總統伊拉克總理阿拉伯復興社會黨總書記伊拉克革命指揮委員會主席與最高軍事將領等職。2003年伊拉克戰爭中,薩達姆的復興黨政權美國推翻,其本人也在逃亡半年後被美軍擄獲。經伊拉克法庭審判,於2006年11月5日被判處絞刑,並於12月30日執行。

(註5) 凱末爾改革:
土耳其語:Atatürk Devrimleri)是在土耳其國父穆斯塔法·凱末爾·阿塔圖爾克領導下施行的一系列改革,試圖將新生的土耳其共和國改造成世俗民族國家。在這樣的世俗國家裡,原受宗教影響的各方面生活習慣,都被限制或改變。改革帶來了政治、法律、文化、社會和經濟政策變化,並在凱末爾死後依據凱末爾主義繼續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