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全盤西化的路子走起來,這麼傷筋動骨,可不可以走改良主義的道路呢?
改良主義就是吸收現代化,抵制西方化。
在非西方文明的改良派看來,西方文明的衝擊可以分成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現代化,另一個層面是西方化。
所謂的現代化,是指現代科技工業化、城市化、現代軍事組織和技術,現代民族國家制度等等。
所謂西方化就是指古希臘哲學和理性主義,羅馬法的古典遺產,基督教精神、個人主義、社會多元化傳統等等,改良主義就是現代化吃下去,西方化吐出來,非西方文明只要接受現代化,並且以現代化為武器,堅決抵制西方化,就能保持自己文明的特性和強大地位。
至於憲政和法治,到底算西方的特性,還是現代化的特性,非西方文明內部還沒有形成共識,大家還在摸著石頭過河,目前尚不能形成定論。
可是從世界範圍看,改良主義的道路上,真正走通的非西方國家也不多,放眼看去,也只有日本一個非西方文明國家,真正打通了關節。儒教文明的核心國家,中國還在現代化的征途中奮勇進擊,還不能說真正完成了現代化。儒教文明圈的另一個主要國家韓國,在現代化的道路上成就斐然,但是距離西方發達國家的標準,還有相當的差距。
新加坡倒是完成了現代化,可是太小太特殊,不具有普遍意義。
伊斯蘭宗教復興運動
至於其他主要非西方文明,更是乏善可陳,就拿非西方文明中人口最多,地域面積最廣的伊斯蘭文明來說,竟然沒有一個國家,達到了現代化國家的標準,就連早期伊斯蘭國家現代化的典範──土耳其,都開始日益宗教保守化。
而在伊斯蘭文明核心區的中東阿拉伯國家中,自從自由軍官運動(註6),也就是阿拉伯復興社會黨(註7),政權統治下的一大串共和國,比如埃及、利比亞、伊拉克、敘利亞等等,實行政教分離的阿拉伯氏族共和國。
在本世紀初,被君主制阿拉伯國家,聯合西方基督教文明,紛紛顛覆掉之後,中東阿拉伯世界的現代化事業,就遭遇到了重大挫折,走向低谷。諷刺的是,這些國家現代化的成果,紛紛被宗教極端保守勢力摘了果子,成為他們拒絕現代化的有力武器。
於是,以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為標誌,伊斯蘭宗教復興運動(註8)開始興起,這種宗教復興運動,在阿富汗抵抗蘇聯入侵的戰爭中,經受了戰火的洗禮,完成了初步的力量動員。接著又被冷戰結束,共產主義意識形態消退的形式,鼓勵在穆斯林世界中廣泛展開,形成燎原之勢。
20世紀冷戰終結,文明衝突赤裸呈現在世界舞臺上。
事實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東西方冷戰屬於西方文明的內戰,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全球對峙,原生於西方文明內部的社會運動,兩大對立陣營用意識形態劃線,壓制並掩蓋住了原有的社會矛盾和衝突。一旦冷戰終結,意識形態鬥爭的蓋子被掀掉,文明的衝突就赤裸裸的呈現在了世界舞臺上。
不但是伊斯蘭世界,所有國家都受到冷戰終結的鼓舞,開始以文明歸屬為根據,重新劃線站隊,國際地緣政治格局開始重構。
原本屬於東方社會主義陣營的天主教和新教國家,比如波蘭、匈牙利、捷克和斯洛伐克,就迅速回歸西方基督教文明。
前蘇聯加盟共和國裡邊,信奉天主教新教的波羅的海三國,立陶宛、拉脫維亞和愛沙尼亞也迅速回歸歷史傳統,與瑞典、芬蘭結盟,前蘇聯的另外兩個加盟共和國,伊斯蘭教的亞塞拜然和基督教的亞美尼亞,則因為領土爭端而發生戰爭。
土耳其毫不奇怪的,站在穆斯林兄弟亞塞拜然一邊,對抗基督教世仇亞美尼亞,而東正教俄羅斯則毫不遲疑的支持亞美尼亞,對抗亞塞拜然和土耳其。
最具啓示錄色彩的事態,發生在巴爾幹地區,原本在冷戰格局下,東正教的希臘和伊斯蘭教的土耳其,同屬北約盟國,共同對抗信奉東正教的華沙公約國家,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社會主義的南斯拉夫在東西方對峙中保持中立。
另外一個屬於伊斯蘭文明的社會主義國家,阿爾巴尼亞則與中國結盟,既反對西方,也反對東方。
波赫戰爭引發變動中的各文明力量對比
冷戰結束後,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按照文明的斷層線迅速解體,天主教新教的克羅埃西亞和斯洛維尼亞,在西方文明核心國家之一德國的支持下,迅速獨立。
穆斯林人口佔多數的波赫(註9),則在全世界穆斯林國家的支持下,宣佈獨立。當前南斯拉夫聯邦的主體加盟共和國,東正教的塞爾維亞出兵鎮壓獨立運動,維護南斯拉夫統一的時候,文明斷層線上的戰爭就爆發了。西方天主教、基督教新教文明,支持天主教的克羅埃西亞,與東正教的塞爾維亞軍隊對抗。
在波赫、伊朗、土耳其、沙烏地阿拉伯、阿爾巴尼亞等穆斯林國家輸出金錢、軍火和聖戰者援助穆斯林軍隊,與東正教塞爾維亞軍隊血戰到底。
在波赫戰爭(註10)中,西方基督教文明出於打壓東正教文明的考慮,支持了穆斯林陣營,屬於北約的穆斯林國家,土耳其直接派兵與塞爾維亞軍隊交戰,而土耳其的北約盟國希臘,則處於東正教兄弟國家的考慮,堅決反對西方盟國打擊塞爾維亞,主張巴爾幹地區的幾個東正教國家,希臘、塞爾維亞、保加利亞結成東正教同盟,對抗所謂伊斯蘭的入侵。
毫無疑問,東正教核心國家俄國是堅決站在塞爾維亞一邊的。
位在文明的斷層線上,理論是預言也是事實。
雖然當時的俄國,正處在蘇聯解體後最虛弱的時期,但依然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傾全力支持自己的東正教南斯拉夫小兄弟。最後這場血腥戰爭,得到交戰各方所屬的文明核心國調停,終於結束了。
然而,波赫共和國還是按照文明的斷層線,分裂為所謂穆斯林克羅埃西亞聯邦,和波赫塞族共和國兩個政治實體。他們之間雞犬之聲相聞,但卻老死不相往來。
由此,杭亭頓根據冷戰結束之後,各個國家迅速按所屬文明站隊劃線的局面,以及頗具啟示錄色彩的波赫戰爭,這樣一個血淋淋的案例,總結出這樣一套文明斷層線戰爭的動力理論。
首先,在各大文明互相交匯的邊緣地帶,不同族群的身份認同,在意識形態板塊破碎後,開始復興。以波赫為例,原本在南斯拉夫共產黨的統治下,波赫民眾建立起大南斯拉夫的國家認同,對社會主義共同理想的追求,壓倒了各自的宗教追求。
曾有一度波赫的穆斯林,被稱為從來不去清真寺的穆斯林;波赫的克羅埃西亞人,被稱為從來不去天主教堂的天主教徒;波赫的塞爾維亞人,被稱為從來不去東正教禮拜堂的東正教徒。沒有人在乎民族和宗教差異,大家都是為建設社會主義事業奮鬥的同志,大家都是南斯拉夫人。
然而,一朝南共聯盟垮臺,國家分裂,各自族群裡的極端分子就開始瘋狂起來,文明差異、族群衝突的仇恨,一旦挑起來,就形成一個互相刺激,一步步加強的惡性循環。
要不了多久,僅僅不久前還親密無間,生活在同一個社區的南斯拉夫同胞,就迅速分裂成我們和他們,我們是正直善良,維護自己信仰的好人,他們是窮兇極惡殺害我們的族人,強暴我們的婦女,毀滅我們文化的壞人。
作者認為:這種以文化認同為核心,區分敵我的身份認同,一旦建立起來,就會迸發出驚人的戰鬥力和破壞力,自下而上的形成文明斷層線戰爭。
在這本書《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出版僅僅五年之後,就爆發了震驚世界的911事件。
伊斯蘭文明傳統教義,與現代化和全球化格格不入。
伊斯蘭的基地組織在美國本土,策劃並實行了一系列自殺式的恐怖襲擊。這是珍珠港事件之後,外國勢力唯一一次在美國領土上,造成美國平民的大規模傷亡。在悲痛之餘,美國政治學者試圖分析和理解,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了這個事件的產生。
這些恐怖主義分子,為什麼會對美國有如此深仇大恨?不遠萬里冒著被捕的危險,最後付出生命的代價,執行了這樣的襲擊任務。這時候,人們紛紛想起了杭亭頓的「文明衝突論」當中,提到的伊斯蘭文明和西方文明之間的對立紛爭。
在書中,杭亭頓提出過一個駭人聽聞的說法:伊斯蘭的邊界滿是血腥。在他看來,伊斯蘭文明經歷了人口的大爆發,但是跟亞洲文明不同的是,伊斯蘭國家沒有實現相應的經濟發展。
更麻煩的是,伊斯蘭文明提供的,不僅僅是一種宗教,而是一個整體的生活方式。換句話說,伊斯蘭文明裡幾乎沒有世俗生活,因而也就沒有現代公民社會的生長空間。所有的社會機構和制度,包括教育、醫療、法律、政治,都從宗教裡面獲取自己存在的合法性。
而這個文明所信奉的傳統教義,與現代化和全球化幾乎格格不入,因此在面臨現代化和西方化的雙重壓力時,伊斯蘭文明極有可能回歸到原教旨主義的道路上去。
十字軍東征就是文明衝突最真實的歷史寫照
此外,伊斯蘭教和基督教在教義層面,還具有某些的共性,比如他們都有一種傳播拓展的訴求,他們都尋求讓異教徒,或者不信自己宗教的人,改信自己的宗教。對於其他宗教和文明,他們都有極強的劃分,敵我非黑即白的態度,凡是不接受這套體系的人,要麼是愚蠢的,要麼就是邪惡的。
所有的這些要素加在一起,就讓杭亭頓預言了:伊斯蘭文明和西方文明的邊界,到處都可能發生衝突和戰爭。從歷史上看,這兩個文明就很多次,因為爭奪權力土地和思想上的控制,而陷入長期的爭鬥之中,前後持續了兩百年的十字軍東征,就是這種衝突最真實的歷史寫照。
911事件發生之後,人們回頭看杭亭頓的這些論斷,不禁驚呼,原來在這個災難性的事件發生前,就已經有一位頗有遠見的政治學者,預見到了它的發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