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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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杭亭頓認為,由文化認同帶動的身份認同,一旦建立起來,只要出現文明斷層線戰爭的苗頭,各方就會迅速向歸屬同一文明的親緣國家尋求支援,從而形成以文明為基本特徵的力量集結。這一點,在波赫戰爭中得到了充分展現。

文明斷層線戰爭能平息,只有兩條途徑。

克羅埃西亞人向同屬天主教基督教文明的核心國家德國尋求支持,西方文明各國紛紛站到了克羅埃西亞人一邊,與東正教的塞爾維亞人作戰。波赫穆斯林則向全世界的穆斯林兄弟,發出聖戰號召,伊朗土耳其沙烏地阿拉伯巴基斯坦阿爾巴尼亞等穆斯林國家,紛紛派出志願兵和聖戰者赴波赫作戰,而來自俄羅斯希臘的志願者,則加入東正教兄弟塞爾維亞一邊,與天主教、克羅埃西亞和波赫穆斯林混戰。

最後,這種文明斷層線戰爭能平息下去,只有兩條途徑︰

第一、是交戰各方都打得精疲力盡,戰爭能量釋放到接近枯竭。

第二、是交戰各方歸屬文明的核心國家達成妥協,並且在其主導的文明陣營內部軟硬兼施,約束好各自在第一線作戰的小弟,還有其他支持一線參戰者,其他親緣國家最好達成總體妥協,結束戰爭。

這一點在俄國約束塞爾維亞,最終接受各大國談判,達成帶動和平協議的例證上,得到了充分體現。

到此,我們大家可以大致明白,杭亭頓通過觀察和提煉冷戰後,國際格局的最新變化,認為後冷戰時期國際社會的主要矛盾,從意識形態衝突轉向了文明之間的衝突,各個文明內部形成了核心國家、外圍地帶、外部影響區的三層次結構秩序,文明之間的差異,主要體現在不同文明交匯處的外部影響區。

在這些文明交匯的邊緣區域,形成文明之間的斷層線,衝突將主要圍繞這些斷層線展開,而文明衝突的規模、走向和結局,將決定人類社會未來的命運

到底誰才是西方文明的對手呢?

說到這裡,身為西方學者,杭亭頓當然最關心的,還是:誰將是西方文明最強有力的挑戰者?而西方文明又該如何應對這些挑戰呢?

要知道在作者寫成此書的1996年,正是西方贏得冷戰和波斯灣戰爭之後的全盛時期,世界處在美國極端霸權主宰之下,再加上西方聯盟的力量,真真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另一方面,世界其他主要的非西方文明,一個個數過來,蘇聯和南斯拉夫解體,俄國衰落,東正教文明一蹶不振,短期內看不到復興的跡象。

中華文明呢?中國當時正在市場化改革初期,國力還相當不足,實在看不出來有挑戰西方文明的能力和意願。

伊斯蘭文明呢?剛剛在波斯灣戰爭中大傷元氣,又缺乏文明核心國家的領導,沙烏地阿拉伯、土耳其、埃及這些伊斯蘭強國,又紛紛與基督教文明核心國家美國結成同盟,整個伊斯蘭世界一盤散沙,不成氣候。

拉丁美洲文明本身也是一盤散沙,又沒有突出的實力,與西方文明又有著很強的親緣關係。在杭亭頓看來,是西方文明統戰的對象,而非威脅。

至於日本文明,本身就侷限在日本一國疆界之內,沒有外圍親緣國家,孤獨而缺乏戰略縱深,本身具有很強的依附性,又處在西方陣營的聯盟體系之內,所以在杭亭頓看來,也是西方陣營的一分子,而非威脅。

那麼到底誰才是西方文明的對手呢?杭亭頓想來想去,覺得只有東亞中華文明和伊斯蘭文明,有可能在未來構成對西方文明的根本挑戰。在他的有色眼鏡中看來,這兩個文明結成的反西方同盟,將是自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以來,西方文明遇到的最可怕的挑戰。

中國崛起而不斷升高對峙的中美角力

首先,據杭亭頓的觀察,隨著中國日益釋放出經濟活力,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規模、經濟活力和自我形象,都會驅使中國在東亞尋求一種主導地位。

而且在歷史上所有其他大國,包括英、美、法、德、日、蘇聯等等,在其高速工業化和經濟增長的時期,或者緊隨其後的年代裡,都進行了對外擴張,自我伸張和帝國主義。按照作者的這一邏輯,實在沒有理由認為,中國強大之後不會採取同樣的做法。

杭亭頓看來,西方文明制衡這種中華文明的崛起,無非就是加強美日同盟,同時以澳大利亞越南印度尼西亞為戰略支點,共同遏制中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作者如此忌憚中國,是頗有前瞻性戰略眼光的。

時間來到杭亭頓提出「文明衝突論」,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在西方領先世界的所有14個領域中,唯有中華文明有能力對西方文明發起全方位的挑戰,中國主導的亞投行註11等新興國際金融機制,動搖著西方對國際金融的控制力。中國的上海銀行間同業拆借利率,和倫敦銀行同業拆借利率、美聯儲聯邦基準利率,一起對國際資本市場發揮著基礎調控作用。

人民幣已經成為國際貨幣基金認可的國際儲備貨幣。人民幣國際化正在大踏步前進。

13億進入中產階級社會的消費人口,將使中國成為世界最大消費市場。中國早已經是世界工廠,中國的製造業產值,超過緊隨其後幾個國家的總和。

中國海軍在迅速現代化,並且加緊在海外建設軍事基地。中國高技術專利和論文發表數量,雄踞世界前列,並且進展神速。

中國培養著世界最多的工程師和科學家,中國的太空站遨遊太空,中國的量子衛星獨步天下,再到航母的全產業高科技武器工業體系,中國具有獨立研發生產的能力。因此,在杭亭頓及其擁護者們看來,除了中國再沒有其他任何非西方文明,有能力在所有這些西方傳統優勢領域,向西方發起全面挑戰,一個也沒有。

伊斯蘭文明有獨特的四個優勢

另外一個令杭亭頓頗為忌憚的文明,是伊斯蘭文明。雖然伊斯蘭文明缺乏核心國,在現代化的道路上也屢遭挫折,但是伊斯蘭文明也有其獨特的優勢,這種優勢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首先是穆斯林人口超高的生育率。根據杭亭頓的預測,幾十年之內,穆斯林人口就將超過基督教人口,成為世界第一大族群。

其次是伊斯蘭文明控制著從北非經過中東、中亞和南亞,再到東南亞的廣袤地帶,戰略位置重要,資源豐富,特別是石油資源,這將是伊斯蘭文明手裡的一張王牌。再次是伊斯蘭教自身頑強的生命力,不管在世界任何角落,穆斯林人口都能形成自己獨特的社區,並頑強地保持著自己的宗教特色和文化性格。

最後是伊斯蘭文明可以依託遍佈各地的清真寺,形成無遠弗屆的基層動員能力和活力。

所有這些因素加在一起,再加上近年來,穆斯林人口逐漸在西方基督教文明核心區扎下根來,穩步壯大。法國、德國這種傳統西方基督教文明的核心國家,都快成了所謂的法蘭西斯坦和德意志斯坦,這將是西方文明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

敵人的敵人是朋友?!

如果說,中華文明是唯一有能力在西方所有優勢領域,向西方文明發起全面挑戰的非西方文明,那麼伊斯蘭文明則是在宗教信仰內核和人口規模上,向西方施加巨大壓力的非西方文明。

杭亭頓認為,不管現實可行性有多高,他還是構想出一個可能的中華文明與伊斯蘭文明的同盟,對他來說,這簡直是西方文明徹頭徹尾的噩夢。儘管這兩個文明之間存在本質的差別,而且各自與西方文明的親緣性,都超過了這兩個文明之間的親緣性。

中華文明在政教分離,現代化科學與民主等層面上,與西方文明惺惺相惜。

伊斯蘭文明則在閃米特一神諸教註12傳統上,與西方文明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是如果說在一個文明衝突的世界上,存在什麼普世價值的話,那麼其中的一條必然是「敵人的敵人是朋友」的原則,本著這個原則,杭亭頓預測中華文明和伊斯蘭文明,在面對西方文明這個最強大的共同敵人的時候,聯合起來與西方鬥爭。在他看來,這符合理性的推算。

對此,杭亭頓所列舉的所謂證據,就是現代國際關係當中,中國與巴基斯坦是準結盟關係,中國和伊朗則是一種戰略夥伴關係。

如何避免文明間的大戰?

那麼在杭亭頓的擘畫下,要對付這種聯盟,西方所急需要做的就是放下成見,聯合所有基督教次生文明,包括與羅馬天主教存在歷史隔閡的俄羅斯東正教文明,以及拉丁美洲次級天主教文明,形成同一個基督教上帝之下的統一戰線,以此來壓制中華文明伊斯蘭文明的聯盟。

當然,在全書末尾杭亭頓也承認,這種文明間的全球對抗是一場人類末日,是當今世界絕對無法承受的。

他進一步認為,要避免文明間的大戰,各文明的核心國家都應該遵循兩條原則行事,那就是所謂的避免原則共同調解原則

第一條、避免原則:就是指核心國家應該避免干涉其他文明的衝突,這是在多文明多極世界中維持和平的首要條件。

第二條、共同調解原則:是指核心國家相互談判,遏制或制止各自的侵權國家或者侵權集團,避免爆發斷層線戰爭。

批評聲浪以學術圈的抨擊尤其強烈

講到這裡,這本《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也就步入尾聲了。

很多人從感情上、合理性上,都無法接受杭亭頓提出的這幅世界圖景,對他提出了很多的批評和質疑。我們聽到最多的批評,就是他對於文明板塊的劃分太過隨意,忽視了同一個文明板塊內部的複雜性,這樣做在學理上站不住腳,在現實中也找不到很好的依據,用這個理論理解政治現實,一定會出現各種偏差。

比如,如果我們簡單地認為911事件,以及此後發生的阿富汗戰爭,是西方基督教文明和伊斯蘭文明之間衝突的典型例子。那麼我們就會忽視伊斯蘭文明內部不同國家不同教派,對於其他文明的態度和看法,我們也會忽視。雖然眾多西方國家在美國的帶領下,參與了旨在打擊恐怖主義的阿富汗戰爭,但是很多伊斯蘭文明國家在這場戰爭中,其實也幫助了西方國家。

沒有任何一個伊斯蘭文明國家,公開聲稱支持塔利班恐怖組織,相反的,在伊朗首都德黑蘭還爆發了大規模的反塔利班遊行。

第二種批評觀點認為,杭亭頓忽視了文明形成的歷史維度,無論哪一個文明都不可能從古至今一成不變。比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馬蒂亞註13就指出,所謂的自由和民主,也不是西方文明自古以來就有的,而是在工業革命和啟蒙運動之後才變成主流的,把剛剛在西方文明中出現不久的這些價值觀,當作西方文明根深蒂固由來已久的傳統,然後用他們跟非西方的文明做比較。很明顯,在歷史視角上犯了巨大的錯誤。

第三種典型的批評認為,杭亭頓沒有看到文明其實是一個流動的,沒有邊界的現象,非要在不同文明之間豎起僵化的壁壘,這不僅與現實不符,甚至會帶來傷害。

比如著名的人類學家愛德華·薩依德註14就指出,杭亭頓對於文明的劃分,完全忽略了文明之間的相互作用和依存關係,他簡單地把西方文明和伊斯蘭文明,以一種固定的方式對立起來,實際上不是在表述一個政治現實,反而是一種新的政治意識形態,是把一個本來並不存在的衝突,硬生生地放到了人們的頭腦之中。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杭亭頓的這本書,加劇了伊斯蘭極端組織對於西方文明的敵意,或者為這種敵意找到了辯護的理由。這對於我們理解文明在世界政治生活中的作用,不但沒有幫助,反而傷害巨大。

防止文明衝突全面爆發的警世之作

說了這些批評和質疑之後,我們還是要回過頭來,看到這本書的學術和現實意義。杭亭頓本人其實也在不同的場合,反覆強調過他的這本書,並不是要讓大家按圖索驥,找到可能會跟自己產生衝突的文明和國家,對它進行預先打擊。相反的,這本書應該被看成是一個警告,要大家提前看到文明衝突全面爆發的危險,以便想到辦法能夠防止它的出現。

他在書中展現出來的悲觀主義,也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清醒的現實主義,它在提醒我們,沒有一個人類社會或者文明狀態,會在歷史上一直保持著繁盛的狀態,而這其中的原因,無庸置疑是超出書中的論述,如何讓宗教、文化、文明之間避免衝突,更是作者要留給關心人類未來的讀者去深思的吧?!

這本《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就為大家介紹到這兒。咱們下期見!


(註11) 亞投行:
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英語: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縮寫為AIIB),簡稱亞投行,是一個向亞洲各國家和地區政府提供資金以支持基礎設施建設之區域多邊開發機構,成立宗旨在促進亞洲區域內的互聯互通建設和經濟一體化進程,並加強中華人民共和國及其他亞洲國家和地區的合作。

(註12) 閃米特一神諸教:
即亞伯拉罕諸教,又稱亞伯拉罕宗教、亞伯拉罕一神諸教、天啟宗教、天啟諸教、閃族一神諸教、閃米特諸教等,指世界主要的三個有共同源頭的一神教基督宗教(包括天主教基督新教東正教)、伊斯蘭教猶太教。如此稱呼,皆因這三個宗教均給予聖經舊約中的亞伯拉罕崇高的地位,且均發源於西亞沙漠地區,來源於閃米特人的原始宗教。

(註13) 阿馬蒂亞:
阿馬蒂亞·庫馬爾·森(英語:Amartya Sen,又譯為沈恩,1933年11月3日-)以對福利經濟學的貢獻,1998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後1999年獲得印度政府頒發巴域·維納獎(英語:Bharat Ratna)。阿馬蒂亞出生在英屬印度西孟加拉邦桑蒂尼蓋登,其家庭來自東孟加拉邦(今孟加拉國)。1959年在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獲得博士學位,並於四年以後回到印度,曾在加爾各答德里任教。1971年他再次回到英國,並於牛津執教。1988年他應聘於哈佛大學擔任經濟學與哲學教授。1998年,他回到劍橋大學三一學院院長。

(註14) 愛德華·薩依德:
愛德華·瓦迪厄·薩依德(英語:Edward Wadie Said,1935年11月1日-2003年9月25日),國際文學理論家與批評家,後殖民理論的創始人,也是巴勒斯坦建國運動的活躍分子,由此也成為了美國最具爭議的學院派學者之一。同時他也是一位樂評家、歌劇學者和鋼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