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冠疫情一開始,全世界的人們每天都盯著感染人數、重症人數、死亡人數這些數字。這些數字指標給人們帶來種種的感受,包含恐懼、不滿、麻木、對未來灰色的情緒和看法。然而,究竟這些數字指標代表了什麼樣的「真實」?要不然,為什麼不同國家、人群面對疫情的作法,越來越不相同?
◇減少碳排放是現在政府到企業的努力方向,但碳權卻開始變成買賣的標的,這是呼籲減少碳排的初衷嗎?
◇股市的指數真的代表了經濟實況嗎?
◇每到年底,就免不了各種考核,以前是KPI關鍵績效指標(註1),現在又流行什麼OKR目標與關鍵結果法(註2),很多人覺得,就幾個冷冰冰的數字,能代表自己這一年的工作成績嗎?
一位歷史學教授,怎會想寫批判指數考核的書?
這期為大家介紹的是《指標陷阱》這本書,它探討的問題,就是各種的指標和考核,它是怎麼出現的,會帶來怎樣的潛在危害?
這本書的中文譯名「指標陷阱」,算是翻譯得比較溫和,又譯「失控的數據」,它的英文原名是「The Tyranny of Metrics」,意思是「指標的暴政」,其實就是對指標考核這件事進行批判。這本書的作者,是美國的一位歷史學教授,名叫傑瑞·穆勒(註3)。一位歷史學教授,怎會想寫一本批判指標考核的書呢?
大多數在企業公司上班的人,都要面臨KPI這樣的績效考核。我們多多少少會感覺到,這樣的考核未必合理,光憑幾個冷冰冰的數字,就能體現我們全部的工作成效嗎?但如果問,指標考核到底不合理在哪兒,要讓我們具體指出,我們又好像說不清楚。
這位穆勒教授不一樣。他說,他本人就是指標考核的受害者,他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要從歷史學家的視角,來搞清楚用指標考核來進行管理的理念,到底是怎麼發展出來的,弊端在哪裡。
耗費大量精力做的指標報告,根本沒啥用也沒人看!
穆勒是美國一所私立大學的歷史系主任,除了研究和教學,他還要負責系裡的行政事務、對青年教師的工作進行指導等等。
一開始,他對這份工作遊刃有餘,但是他漸漸發現,需要向上級部門提交的各種統計數據、評估量表在逐年增長,這些數據包括學生的成績分佈、畢業率、就業率、畢業後的薪酬水準,以及教師學術研究的相關指標等等。穆勒用於搜集、整理這些指標資訊的時間越來越多,而用心於教學、科研的時間越來越少。
不但如此,各個院系之間還陷入了數據的軍備競賽。穆勒說,他的一位系主任同行,也是一名資深學者,花了整整一個暑假,來編著一本厚厚的工作指標報吿,還附加了彩色圖表。如果穆勒不照著這麼做,就顯得不如其他院系嚴謹。
而學校為了處理越來越多的報吿,不得不聘用更多的數據專家,甚至專門指定一名副校長來負責評估工作。更加荒謬的是,所有人都知道,這些耗費大量精力做出來的指標報吿,根本沒啥用,甚至根本都沒人看。
指標癖在現代社會的泛濫,造成指標考核的暴政。
穆勒感到很困惑:在高校這樣一個崇尚理性的地方,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明顯的非理性現象?他發現,最直接的原因,是美國教育部在2006年發佈了一項規定,要求對高校加強問責制,要收集更多的指標數據,並且根據這些指標來對高校進行評估考核。
教育部相信,指標考核是提升高校教學質量的法寶。於是,指標任務在教育系統中層層下放,最終落到穆勒的身上。
不過,穆勒的反思並沒有止於此。他看到,美國教育部的想法並不是特例,而是現代社會的一個通病,所以他把它叫做「指標癖」,指的是:「有貌似不可抗拒的壓力,要去衡量績效、公開宣傳績效,並獎勵績效。」
穆勒認為,「指標癖」在現代社會的泛濫,造成了指標考核的「暴政」,我們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是這個「暴政」的受害者。
為什麼這麼說呢?接下來,咱們就以兩部分來做瞭解:首先,指標癖是怎麼一步一步發展出來的?第二,它會帶來什麼樣的危害?
指標癖是怎麼一步一步發展出來的?
指標,說得更通俗點,就是數字。現代社會和傳統社會最重要的區別之一,就是對數字的重視程度截然不同。按照歷史學家哈拉瑞(註4)的說法,傳統社會的知識體系大部分是用故事構成的,比如各種神話傳說和宗教典籍,裡面幾乎找不到計算公式和圖表。而現代科學恰恰相反,它依賴數字來構建知識體系。
實際上,科學革命就是從測量數字開始的:天文學家測量星體的軌跡,地理學家測量地球的大小,物理學家測量大氣壓力和光的速度等等。科學家用測量來搜集數字,再用數學工具對數字加以整理,並發現其中的自然規律。人們相信,沒有測量得來的數字,就不可能客觀認識這個世界,也就不可能推動世界的進步。
19世紀的大物理學家克耳文(註5)有一句名言:「無法測量,就無法改進。」
進入20世紀,「測量一切」的理念從科學界擴展到了企業界,一個標誌性的事件是:1911年,美國工程師泰勒(註6)發明了「科學管理」方法。這種管理方法的核心是「工時-動作研究」,也就是:測量工人在生產時的每個動作、每個步驟所用的時間,獎勵效率最高的工人;並且,在這個基礎上不斷優化動作和流程,從而大幅提升生產效率。
二戰後,美國企業界掀起一場數字管理革命。
後來,「科學管理」遭到很多人的批評,原因是這種管理方法太冷酷無情,它把工人變成了機器的延伸,剝奪了工人的工作自主性。現在,「科學管理」被認為已經落後過時,主流管理學界提倡更加人性化的管理辦法,但要注意,「科學管理」最核心的理念,卻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也就是測量各項工作指標,並根據這些指標來進行獎懲激勵。
你發現沒有,這不就是現在常說的績效考核嗎?
除了泰勒的「科學管理」思想,還有一股力量進一步增強了現代社會的數字崇拜,這就是統計學和會計制度的發展。二戰後,美國企業界掀起了一場「數字管理革命」,也就是從基於管理者個人經驗的主觀決策,轉變為基於數字分析的客觀決策。而這場數字管理革命的源頭,可以追溯到二戰中的美軍。
數碼化管理,成為美軍二戰勝利的關鍵性力量。
在二戰初期,美國陸軍航空隊的管理特別混亂,像飛機數量、飛行員數量、關鍵零組件庫存、汽油庫存等重要數據,全是一筆糊塗賬。有一次,航空隊司令官阿諾德將軍(註7),在內部會議上問:「我們航空隊總共有多少人?」結果,人事、作戰、情報和物資部門,說出來的答案全都不一樣。
這種混亂的管理,導致有時候大量飛行員沒有飛機可開,有時候飛行員又嚴重短缺;有時候某個基地的轟炸機因故障停飛,等著換零件,而幾十公里外的另一個基地上,就囤積了大量這種零件,他們卻不知道。最嚴重的時候,高達12%的飛機因為缺零件而停飛。
為了應對這種局面,陸軍航空隊召集了一批精通統計學的年輕軍官,成立了「統計管制處」,專門搜集人員和裝備的資料和數據,並且直接向軍方高層做出決策建議。
他們要求一線部隊每天提交清單,詳細列出所有飛機的數目、部署情形、所在位置、使用狀況等等。每天早上,都有一份最新統計報吿,呈送到亨利·哈雷·阿諾德將軍的桌上,讓他對幾千架飛機、上萬種零件、幾十億加侖汽油,以及所有人員的確切數目和所在地點,一目瞭然。
整個二戰期間,統計管制處的這批年輕軍官,藉助數碼化管理,極大地提高了美軍的後勤效率,節省了數十億美元軍費。在戰爭後期,他們的數碼化分析報吿,還成了戰爭決策的權威依據,可以決定某個機型是保留還是繼續使用,甚至還能改變兵力部署決策。可以說,他們帶來的數碼化管理,成為美軍二戰勝利的關鍵性力量。
藍血十傑使已陷入巨虧的福特起死回生
二戰結束後,這批軍官中最優秀的十個年輕人,集體加盟當時最大的汽車公司──福特汽車。他們很快發現,福特面臨的困境,和陸軍航空隊一開始的情況一模一樣,人力、物料和生產流程的管理極度混亂。
於是,他們把戰爭中的數字管理經驗帶到福特,軍方的「統計管制處」變成了公司的財務部門,通過財務數據來全面評估和監控所有經營活動。在他們的努力下,當時已經陷入巨虧的福特起死回生。
這十個年輕人,就是後來我們熟知的「藍血十傑」。其中成就最高的一位,叫做麥納馬拉(註8)。他24歲就成為哈佛商學院的教授,精通統計學,是當年「統計管制處」的骨幹成員。後來,麥納馬拉先後成為福特汽車總裁、美國國防部長和世界銀行總裁。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