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以麥納馬拉為代表的「藍血十傑」,把數碼化管理理念從美軍帶到了企業界,在企業界掀起了一場「數字管理革命」。這場革命用數字測量和分析,取代了原來主要憑藉經驗和直覺的判斷;用指標考核,取代了僅憑領導的個人好惡來考核。
不可否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後來,指標考核從企業界進一步向全社會擴張,被醫療、警察、教育等公共部門所廣泛採用,並越來越受推崇。
但問題在於,當指標考核的應用超出了合理的限度,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應該進行指標考核,指標考核成為唯一的、不容置疑的評價標準,這時候,組織就會掉入「指標陷阱」,它的缺點也就嚴重暴露了出來。
清代的《舊案重審》出現什麼問題?
在解說作者指出的三大指標危害之前,我們先來瞥一下鄭小悠《清代的案與刑》中的《舊案重審》。大清嘉慶21年,在山東泰安一夥強盜,搶進當地富豪徐文誥家,徐家上下帶著家丁用火槍還擊,這強盜一看陣勢不對,搶了一些小東西就跑了。在混戰中,現場留下了一具屍體,是徐家一位看家護院的武士,於是徐家趕緊報官。
當時,泰安的汪知縣親自來到徐家查看現場,汪知縣就問:「你家被搶,房間怎麼沒有弄壞呀?你說被搶了衣服,那衣服是什麼顏色的?」這徐家人一時答不上來。汪知縣就推理說:「是不是你們自己殺害了護院的武士?就謊報家裡發生了搶劫案,把責任推給並不存在的強盜呢?」
徐家主人徐文誥這一聽嚇得不輕啊,以為汪知縣想要錢,就趕緊給這個汪知縣送錢,結果汪知縣是一文不收,還說:「你這是行賄呀。」就準備把這個徐文誥給抓起來,眼看那就是一場橫禍。不過,有一個好消息傳來,說隔壁縣的官差抓到了那個強盜,他們供出了說,曾經到了徐家搶劫,還交出了從徐家搶來的財物。
徐文誥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到省城去喊冤,要證明他的清白,並控告那汪知縣誣陷好人。汪知縣事前來對質,他就只問這個徐文誥,「如果你沒有殺人,那你為啥要向我行賄呢?」
蒙冤判死刑,進京告御狀能翻案嗎?
哎,負責這個案子的山東按察使,正好是汪知縣的同鄉好友,他就覺得汪知縣這個質問合情合理,徐文誥當然不承認自己殺了人,於是遭到嚴刑拷打,這嚴刑拷打之下,沒有審不出的案子,最終,徐文誥只能招了,被判了一個徒刑,這案子就上報刑部,刑部一看這個卷宗,看出了一些漏洞,發回重審。
幸好,清朝這個司法制度也不完全是擺設,這案子打回來,山東官員就很重視,卻對徐文誥又再一輪的拷打,重新上報了一份更合理的口供,又判了一個更重的刑,這次改為死刑。
到了這個地步,徐家當然是不甘蒙冤,他們進京告御狀。按照清朝的規定,命案必須要上報皇帝,於是徐文誥這案子,最後鬧到了嘉慶皇帝的面前,嘉慶是龍顏震怒,要求徹查這個案子。其實挺簡單,一查那就查清楚了,但是鬧這麼大,即便有真相也很難翻案呢。
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當中有一個說法,當時官場斷案是「救官不救民」,什麼意思呢?如果老百姓贏了官司,上上下下一大批官員,都要受到牽連處分,如果老百姓輸了,那就是他一個人被判刑而已,這就是「救官不救民」,至於案件的真偽就不重要了。
當時有一個比較正直的官員叫溫承惠,想還這個徐文誥一個清白,結果案子還沒斷呢,他就被排擠了,後來還被彈劾革職查辦,最終嘉慶皇帝派了刑部侍郎來擔任欽差大臣,才把這案情查了個水落石出。至此,徐文誥是一身的殘疾,家財散盡才撿了一條命回來。
清代地方官僚普遍陷入指標陷阱
故事說完了,難免會想到一個問題,那最早接到報案的泰安汪知縣,他為什麼一口咬定沒有強盜,說是徐文誥殺了護院的武士呢?他跟徐文誥有仇嗎?還是他跟這個強盜勾結呢?
其實都不是,汪知縣跟這個徐文誥無冤無仇,跟強盜也毫無瓜葛,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這就涉及到了汪知縣的考核績效。根據清朝的考核制度,如果發生重大搶劫強盜案,而不能在限期之內將這個強盜抓獲,那麼知縣包括他的上級官員,都要遭到降級處分。
在那個年代破案手段落後,強盜做完案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強盜案件基本上非常難破。所以,一旦遇到強盜案,知縣要麼不立案,要麼把這個強盜案辦成其他案,比如偷竊之類的。
汪知縣並不是存心要害這個徐文誥,更不是要保護那個強盜,他只是為了保住他的政績指標,保住他的烏紗帽。諱盜誣良,清代地方官僚普遍就陷入到了一個指標陷阱啊。
指標癖帶來什麼樣的危害?
穆勒認為,指標考核至少有三大危害:
♧ 第一、它會帶來作弊。
♧ 第二、它會讓容易量化的目標,排擠掉難以量化的目標。
♧ 第三、它讓抽象的數字凌駕於具體的經驗之上。
接下來,我們就重點來談談這三大危害。
「坎貝爾定律」指出任何用於控制的指標都不可靠
先來說第一條。美國社會心理學家唐納德·坎貝爾(註9),曾經提出一個「坎貝爾定律」,意思是:指標一旦和人們的績效考核掛鈎,用來對人們進行獎懲,那麼指標就很有可能被做手腳。換句話說:「任何用於控制的指標都不可靠。」道理很簡單,假定每個人都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而指標和人們的利益掛鈎,那人們當然就會在指標上面活動心思。
人們對績效指標做手腳,是一種常見現象。做手腳的一種最笨拙的方式,就是作弊。比如,學生的考試作弊,上市公司的數據造假,這是我們最容易想到的典型例子。但是,穆勒指出,有些作弊發生在我們完全想不到的地方,而且帶來了惡劣的公共影響。
比如,公立學校老師作弊。在美國的亞特蘭大、芝加哥、休士頓、華盛頓特區等多個城市,都先後爆出了公立學校的老師作弊案。而老師們作弊的方法簡單粗暴得嚇人,就是在考試結束之後、把答卷放入讀卡機之前,直接幫學生們批量塗改答案。你肯定覺得很奇怪,老師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就要追溯到2001年,美國政府頒佈的一項法案,叫做《不讓一個孩子掉隊法案》,要求各州每年都要對所有3到8年級的學生,進行各個科目的標準化考試,以此來評估學生的學習情況。後來,美國政府進一步加強問責,把學生的考試成績,直接與學校和老師的績效考核掛鈎。
考試分數過低的公立學校,可能會被停課整頓甚至關閉,任課教師則會被調任甚至解聘。反之,如果考試成績好,任課教師則會得到升職加薪,或者一筆高額獎金。這樣一來,出現大規模的老師作弊案就不稀奇了。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除了作弊還有更隱蔽的辦法。
除了老師作弊案,還有情節更為惡劣的軍隊作弊案。比如,越南戰爭期間,美國國防部以「敵軍屍體數量」作為衡量作戰進展的指標,結果,從前線報上來的數字被層層灌水,而這個數字是很難被覆核的。這一方面,導致了美國國防部對戰爭形勢的誤判;另一方面,更加嚴重的後果在於,它事實上鼓勵了美軍對無辜平民的屠殺。
前面說的,是對指標做手腳的一種最簡單粗暴的辦法──直接作弊。問題是,作弊容易被發現。實際上,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除了作弊,人們還創造性地採用了一些更隱蔽的辦法,書裡列舉了很多。
比如在醫療行業。如果用手術的成功率來考核和評價外科醫生,那麼,外科醫生就會刻意避免,給疑難雜症和重症病人做手術。這樣一來,醫生提高了自己的手術成功率,但代價是有更多的重症病人得不到救治。
而如果以手術後30天的存活率來對醫院進行評估,那麼,一些手術失敗的患者,會被強行維持生命體徵到第31天,這樣他們的死亡就不會被算在醫院的指標裡。
坎貝爾定律的魔咒,被考核者總能找到漏洞。
警務系統也有類似的例子。比如,英國倫敦市給警務系統下達了「犯罪率降低20%」的績效指標。員警們發現這個指標很好完成,只需要把報案率減少20%就行了。也就是說,對很多輕型犯罪的報案不予立案,同時,把搶劫、強姦等重型暴力犯罪降級為輕型犯罪。這樣一來,數據立刻好看多了。
如果不按犯罪率、而按逮捕數量來進行考核,那麼警務部門的反應就更有意思了:他們不會花幾年時間、勞神費力地去逮捕一個大毒梟,而是每天逮捕5個在街頭販毒的小馬仔。員警們知道,這些小毒販被逮捕之後,很快就有一茬又一茬的新人頂替上來。
明顯可見,這就是坎貝爾定律的魔咒:不管你採用什麼指標來進行考核,被考核的人總能找到漏洞,來對指標動手腳。這樣一來,不但決策者無法通過指標,來判斷組織運行的真實情況,更嚴重的後果在於,會傷害到很多無辜群體,比如前面說到的越戰中的平民和醫院裡的病患。這是指標考核的第一個危害。
(待續)
